第三人称“他”
一
小说的叙述语言中,最常用的莫过于第三人称“他”了。而这个“他”,在小说家笔下,较之第一人称“我”和第二人称“你”,用起来更为复杂,更为微妙。因为,小说家笔下的对象“他”,实际上总带有作者自己的态度和感受。这个“他”不再是语法教材中讲的那个冷漠、中性的第三人称,而是糅合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带上了作者主观的评价。这个“他”是主观与客观的汇合,是作者的世界观和审美观同客观现实世界的结晶。正是这种结晶才成其为艺术:一个美妙的故事或一个生动的人物形象,或一种意境、一种情趣、一种寓意、一番感受。
二
对一个初写小说的作者来说,当然不必苛求。倘要成为语言的艺术家就不能仅仅满足于丰富的语言和流畅乃至优美的文字,还必须在这个基础上对语言的艺术作更多的探求。
事实上,任何一个艺术上成熟的小说家笔下的“他”,并不等于现实生活中的人或事的客观描写,而是基于现实生活的再创造,或者说,是小说家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认识。现实生活中的同一对象,经不同的小说家染笔,便渗透了作家自己的认识,写出不同色彩的“他”,因为作家的世界观和审美观由于政治态度不同,历史时代不同,艺术趣味和文化教养不同,乃至个性和气质的不同,创造出来的“他”的形象便大相径庭。同一位秦始皇,在不同的作家笔下,便会有不同的面孔:有的威严神圣,有的专横残暴,也有兼而有之,甚至还有象舞台上的某些“革命家”的呢。小说家笔下的这个“他’实在复杂得很,值得细加研究。
三
语言艺术创作在一定意义上说,开始于这个“他”:
他身穿一身整洁的蓝布制服。
他微黑的睑膛透着几分稚气。
他跃跃欲试。
她微微一笑,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这些句子中都已注入了作者对子“他”或“她”的理解、看法和感受。
即使在中国的旧式小说中:
这汉子进了店,捡正中一张方桌坐下。抓出一把碎银子,朝桌上一搁,便叫酒家。
只见这女子生得粉脸朱唇,嫣然一笑,娇艳非常。
这其中也已包含了作者对“他”或“她”的评价与态度。再如西方近代小说中:
萨哈洛夫这时候心里有一种蒙胧的感觉。
莉莎小姐她傲慢,因为她知道她出生高贵,还知道她美。
这更是作者自己在对“他”或“她”作分析了。
在现代小说中,有两种似乎截然相反的叙述语言。一种是竭力去捕捉“他”细微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状态。比如:
刹那间,一种近乎温暖的感觉正从他心底涌现,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言辞,只默默地望着她,可立刻又感觉周围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便赶忙走开。
这是作者站在被叙述者“他”的角度来体验“他”的感受,另一种只冷静地提供一些画面、声响、动作和现象。比如:
他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走着,没有注意到迎面驰来的一辆卡车。雪白刺目的车灯亮了,他似乎停顿了一下,却依然径直走去。揿喇叭和尖锐的急刹车的声音,他倒下了……
作者看来是作纯客观的描述,却依然包含着作者的某种情绪。
纯客观的描述在文学作品中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只不过作者有的自己意识到,有的自己也未曾意识到;有的努力突出自己的主观评价,有的则把自己的看法想方设法隐藏起来。而作者自己对于所描叙的对象的理解与感受越深的话,笔下的“他”的形象便越有活人的生气,色彩也越丰富。
用第三人称“他”来叙述,无论哪一种写法,作者的思想感情都孕育其中。问题是作者怎样去找寻一个描叙“他” 的角度,并且运用一种合适的语调。这种角度和语调就称之为叙述语言,小说语言的艺术就在于此。而小说的叙述语言是丰富多采、千变万化的。作品的风格,除了对题材的选择和处理外,主要是通过叙述语言来实现的。
四
在第三人称“他”的叙述语言背后,总有个不在作品中直接出现的“我”,即叙述者。换句话说,当叙述者“我”直接见诸文字的时侯,人们便称之为第一人称的写法,而从叙述语言中把“我”省略掉,便成为第三人称了。第三人称可以说是叙述者“我” 对被叙述者“他”的耳闻且睹,以及对“他”的分析和理解。在研究第三人称的叙述语言的时候,不能不同时研究叙述者本身。叙述者是叙述语言的出发点,而叙述语言则发源于叙述者。
五
在古代小说中,叙述者的观点就是作者的观点,两者完全一致。诸如:
此公素来刚直不阿。
这厮一脸横肉。
那婆娘好一副白净面皮。
这小姐天生一位丽人。
作者通过叙述,对他所描绘的对象的态度昭然若揭,毫不掩饰。
在近代小说中,作者就不直接出来亮观点了,往往隐藏在叙述者背后,而叙述者又不对被叙述的对象作简单明了的表态,而是借描述人物的性格、行动,心理活动流露出作者对人物的评价。近代小说作者要写一位好人,绝不在叙述语言中跳出来为好人捧场,总假装成一位旁观者。即叙述者,再由这位叙述者对人物“他”的性格、作为、心理作一番细细的描述,将自己的褒贬悄悄地注入到他的叙述语言中去,弄得小孩子一时看不清楚,老要问这是好人还是坏人呀。他们如果写一位美人,也绝不象古代小说中那样去点出她杏眼、香腮、红唇,他们要巧妙得多,或是写“她”给书中其他人留下的印象,或是写别人眼中看见的“她”,而这个“她”又不是一幅静止的美人图,却将“她”的待人、接物、处世,乃至“她”内心的梦幻与希望、爱与痛苦,也包括“她”的幸福与不幸,统统袒露给读者,“她”美与不美,且留给读者自己去下结论,这便是近代小说叙述语言的高明之处。近代小说的作者不把读者当成傻子或小孩子,他们相信读者的鉴赏能力,同时,对自己的艺术的感染力也有相当的自信。
而现代小说的作者就更高明了,他们还不满足于把人物的生活和内心袒露给读者,进而用种种方法,把读者引导到小说中去,走了一程,也有了感受,也熟悉了人物,是爱是憎,是同情是谴责,是又同情又谴责,是同情其这一点,谴责其另一点,思绪万千。之后,既认识了生活,又有所领悟。这种叙述语言较之作者直接说教岂不更动人心弦?
然而,这种新的叙述语言,尚无固定的章法和格局,中国的和外国的现代小说家们正在探索。为一些作者所乐道、被另一些作者视为异端的所谓“意识流”,则正是现代小说的叙述语言中的一种,而且并非是唯一的一种。
六
火柴过去叫洋火,煤油过去叫洋油,还有洋钉、洋学堂和洋文,讲求实际的中国人并不因为它们来自外国便不学、不用,因为它们确实带来许多方便和效益。对现代的中国人来说,中山装比马褂穿起来更方便,可据说最初也来自东洋。自行车、汽车、火车、轮船、飞机都是西方人发明的,东方人照用,并没有谁异想天开再去重新发明一种东方式样。就连现今使用的中文的标点符号不也是从外国文字中借鉴来的?中国的古籍是没有标点的,前清的读书人至多只讲断句。现今的一些小说的格式也是来自西方十八、九世纪的文学,说来也是洋货。如今,却没有人再主张非回到章回小说中去不可了。由此看来,外国货不一定都是异端。恰如标点符号是人类思维规律在文字上的一种反映一样,所谓“意识流”手法也是人类思维活动在语言艺术上的一种表现,并非专用于西方现代文学。它同作品的政治思想内容的问题是两码事。至于文学作品的民族风格问题,且等谈完小说的叙述语言之后,将会细细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