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与“走”——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毕飞宇) 2016-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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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

 在北京大学的演讲

 毕飞宇

 

没有能力谈大的问题,今天只想和老师、同学们交流一点小事,那就是走路。大家都会走路,可以说,走路是日常生活里最常见的一个动态。那我们就来看一看,这 个最常见的动态在小说的内部是如何被描述的,它是如何被用来塑造人物并呈现小说逻辑的。为了把事情说清楚,我今天特地选择了我们最为熟悉的作品,一个是 《水浒》的局部,一个是《红楼梦》的局部,我们就联系这两部作品来谈。

们先来谈林冲。用金圣叹的说法,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金圣叹也评价过上上人物 逵,说李逵一片天真烂漫到底。”“一片天真烂漫到底,这句话道出了李逵的先天气质,他是不会被外部的世界所左右的,他要做他自己。在小说的内部,李逵 一路纵横,他大步流星,酣畅淋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李逵天真烂漫,他是天生的英雄、天然的豪杰、天才的土匪。林冲却不是,林冲属于日常,他的业务突 出,他的心却是普通人的,这颗普通的心只想靠自己的业务在体制里头混得体面一些,再加上一个美满的家庭,齐了。

冲和李逵是两个极端,李逵体现的是自然性,林冲体现的则是社会性。和李逵相反,林冲一直没能也不敢做他自己,他始终处在两难之中。因为纠结,他的心中积压 了太多的负能量,所以,林冲是黑色的、畸形的、变态的,金圣叹说他都使人怕,是真的。我个人一点都不喜欢林冲。但是,作为一个职业作家,我要说,林冲 这个人物写得实在是好。李逵和林冲这两个人物的写作难度是极高的,在《水浒》当中,最难写的其实就是这两个人。——写李逵考验的是一个作家的单纯、天真、 旷放和力必多,它考验的是放;写林冲考验的则是一个作家的积累、社会认知、内心的深度和复杂性,它考验的是收。施耐庵能在一部小说当中同时完成这两个人 物,我敢说,哪怕施耐庵算不上伟大,最起码也是一流。

冲在本质上是一个怕事的人,作为一个出色的技术干部,他后来的一切都是被社会环境所逼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那个逼上梁山。我所关心的问题是,从一个技 术干部变成一个土匪骨干,他一路是怎么的?施耐庵又是如何去描写他的这个的?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施耐庵在林冲的身上体现出了一位一流小说家强 大的逻辑能力。这个逻辑能力就是生活的必然性。如果说,在林冲的落草之路上有一样东西是偶然的,那么,我们马上就可以宣布,林冲这个人被写坏了。

冲的噩运从他太太一出场实际上就已经降临了,这个噩运就是社会性,就是权贵,就是利益集团——高太尉、高衙内、富安、陆虞候。应当说,在经历了误入白虎 堂、刺配沧州道等一系列的欺压之后,林冲的人生已彻底崩溃,这个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我要指出的是,即使林冲的人生崩溃了,这个怕事的男人依然没有落草的 打算。他唯一的愿望是什么?是做一个好囚犯,积极改造,重新回到主流社会。可林冲怎么就上梁山了呢?两样东西出现了,一个是风,一个是雪。

我们先来说雪。从逻辑上说,雪的作用有两个,第一,正因为有雪,林冲才会烤火,林冲才会生火,林冲在离开房间之前才会仔细地处理火。施耐庵在这个地方的描写是细致入微的,这样细致的描写给我们证明了两件事:A,林冲早就接受了他的噩运,他是一个好犯人,一直在积极地、配合地改造他自己;B 这同时也证明了另一件事情,草料场的大火和林冲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人想陷害林冲,严格地说,不是陷害他,是一定要他死。第二,正因为有雪,雪把房子压塌 了,林冲才无处藏身,林冲才能离开草料场。某种意义上说,雪在刁难林冲,雪也在挽救林冲,没有雪,林冲的故事将戛然而止。这是不可想象的。

们再来谈风。风的作用要更大一些。第一,如果没有风,草料场的大火也许就有救,只要大火被扑灭了,林冲也许就还有生路。但是,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第二, 如果没有风,林冲在山神庙里关门的动作就不一样了。对林冲来说,如何关门才是重中之重。我们先来看小说里头是如何描写林冲关门的:

入得庙门,(林冲)再把门掩上,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

冲其实已经将门掩上了,但是,不行,风太大了,关不严实。怎么办?正好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林冲的力气又大,几乎都不用思索,林冲就把那块大石头搬过来了, 靠在了门后。不要小看了这一,这一靠,小说精彩了,一块大石头突然将小说引向了高潮。为什么?因为陆虞候、富安是不可以和林冲见面的,如果见了,陆 虞候他们就不会说那样的话,林冲就不可能了解到真相。换句话说,小说顿时就会失去它的张力,更会失去它的爆发力。是什么阻挡他们见面的呢?毫无疑问,是 门。门为什么打不开呢?门后有一块大石头。门后面为什么要有一块大石头呢?因为有风。你看看,其实是风把陆虞候与林冲隔离开来了。

在,这块大石头不再是石头,它是麦克风,它向林冲现场直播了陆虞候和富安的惊天阴谋。这块大石头不只是将庙外的世界和庙内的世界阻挡开来了,同时,这块大 石头也将庙外的世界和庙内的世界联系起来了。它让林冲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他其实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我们来看一看这里头的逻辑关系:林冲杀人——为什么 杀人?林冲知道了真相,暴怒——为什么暴怒?陆虞候、富安肆无忌惮地实话实说——为什么实话实说?陆虞候、富安没能与林冲见面——为什么不能见面?门打不 ——为什么打不开?门后有块大石头——为什么需要大石头?风太大。这里的逻辑无限地缜密,密不透风。

有没有人举手要问问题?没有。那我就自己问自己一个问题,你刚才不是说,林冲的噩运是社会性的么?林冲在他的落草之路上没有一件是偶然的么?那好,问题来了,雪和风并没有社会性,它们是纯天然、纯自然的,自然性难道不是偶然的么?

这个问题虽然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还是要说,这是一个好问题。我想说,在这里,雪和风都不是自然的,更不是偶然的。

将证明这个观点的不是我,是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他叫李小二,也就是在东京偷了东西被林冲搭救的那个小京漂。因为开酒馆,小京漂在他的小酒馆里看见了两个鬼 鬼祟祟的尴尬人,因为尴尬,李小二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报告了林冲,林冲一听就知道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就是陆虞候,为此,林冲还特地到街上去买了 一把尖刀,街前街后找了三五日。

问题出在第六日,施耐庵明确地告诉我们,是第六日。第六日,林冲的工作突然被调动了,他被上级部门由牢城营内调到了草料场。林冲刚刚抵达草料场,作者施耐庵几乎是急不可耐地交代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气象,作者写道: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下了一天大雪来。

小说里头,我们把这样的文字叫做环境描写。现在我反过来要问你们一个问题了,作者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要来一段环境描写?对,通过这样的环境描写,联系到上下 文,我们知道了一件事,在过去的六天里头,被李小二发现的那两个尴尬人其实一直都藏在暗处,他们在做一件大事,那就是等待。等什么?等风和雪。他们不 傻,大风不来,他们是不会放火的,没有大风,草料场就不会被烧光,他们就不能将林冲置于死地。你说说,两个心怀鬼胎、周密策划、等了六天才等来的大风雪是 自然的么?是偶然的么?当然不是。风来了,雪来了,林冲的工作被调动了,一切都是按计划走的,一切都是必然。

别林斯基说:偶然性在悲剧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料场被烧了,林冲知道真相了,林冲也把陆虞候和富安都杀了。事到如此,除了自我了断,林冲其实只剩下上梁山这一条道可以走了。如果是我来写,我会在林冲酣 畅淋漓地杀了陆虞候、富安、差拨之后,立马描写林冲的行走动态,立马安排林冲去寻找革命队伍。这样写是很好的,这样写小说会更紧凑,小说的气韵也会更加生 动。但是,施耐庵没这么写,他是这么写的——

(林冲)将尖刀插了,将三个人的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东头去。

这一段写得好极了,动感十足,豪气冲天,却又不失冷静,是林冲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冷静。这段文字好就好在对林冲步行动态的具体交代:提了枪,便出庙门东去。我想说,这句话很容易被我们的眼睛滑落过去,一个不会读小说的人是体会不到这句话的妙处的。

冲为什么要向东走?道理很简单,草料场在城东。如果向西走,等于进城,等于自投罗网。这句话反过来告诉我们一件事,林冲这个人太可怕了,简直就是变 态,太变态了。虽然处在激情之中,一连杀了三个人,林冲却不是激情杀人。他的内心一点都没有乱,按部就班的:先用仇人的脑袋做了祭司,再换衣服,再把酒葫 芦扔了,在他扔掉酒葫芦之前,他甚至还没有遗忘那点残余的冷酒。可怕吧?一个如此变态、如此冷静的人会怎么呢?当然是向东,必然是向东。小说到了这样的地步,即使是施耐庵也改变不了林冲向东走的行为。小说写到作者都无法改变的地步,作者会很舒服的。

这里,林冲这个人物形象就是靠这个词支撑起来的。所谓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这四点在这个字上全都有所体现。我们常说文学是有 分类的,一种叫纯文学,一种叫通俗文学。这里的差异固然可以通过题材去区分,但是,最大的区分还是小说的语言。《水浒》是一部打打杀杀的小说,但是,它不 是通俗小说和类型小说,它是真正的文学。只有文学的语言才能带来文学的小说。那种一门心思只顾了编制小说情节的小说,都不能抵达文学的高度。没有语言上的 修养、训练和天分,哪怕你把纯文学作家这五个字刻在你的脑门上,那也是白搭。

说语言第一需要的是准确。美学的常识告诉我们,准确是美的,它可以唤起审美。关于审美,我们都听说过这样的一句话: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句话是对 的,也是错的。如果说这句话的是一个卖萝卜青菜的大妈,这句话简直就是真理,但是,一个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大学生也这么说,这句话就是错的。我们不能知其 然,我们要知道所以然。

美的心理机制不是凭空产生的,无论是黑格尔还是康德,包括马克思,他们的美学思想里头有两个基本概念我们千万不该忽略,那就是合目的、合规律。说白了,审 美的心理机制来自于我们现实生存,它首先是符合生命目的的。比方说,力量,生存离不开生命的力量,所以,力量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审美对象。举一个例子吧, 在农业文明产生之前,前面有一头野猪,它离我们有五十米那么远,可你的力量只能把标枪扔出去三十米,那你就不可能打到野猪,你只能饿肚子,所以,力量构成 了美。

果你的力量可以保证你扔出去六十米,可你手上没准头,你还是打不到野猪。这一来我们需要的其实不只是力量,而是有效的、可以控制的、可以抵达对象的力量。 这个可以抵达对象就叫准确,它不只是关乎身理,也关乎心理与意志。准确是如何获得的呢?你就必须把握力量的规律。这就叫合规律。想想吧,我们一边吃着 野猪肉、一边对力量、对准确就有了十分愉悦的认知,这个愉悦就是最初的审美。的确,准确是一种特殊的美,它能震撼我们的心灵。神秘的狙击手可以成为我们的 英雄,道理就在这里。我想提醒大家注意,英雄不只是道德意义上的概念,也是美学上的一个概念。我们谈恋爱也是这样,你写了二十首情诗,分别发给了二十个姑 娘,最后连一个女朋友也没有得到,你一定会成为笑柄,这证明了你的精确度不够。精确度不够会使你成为一只癞蛤蟆,还成天想吃天鹅肉。

大家都还记得宋丹丹女士对赵本山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吧,别人唱歌是要钱,大哥唱歌是要命。大哥的歌声为什么会要命?我想大家都懂了。是的,艺术一旦失去了它的准确性,它就会走向反面,也就是错位。错位可以带来滑稽,那是另一个美学上的话题了。

到小说吧。向东走,这个动作清楚地告诉我们,即使到了如此这般的地步,林冲依然没有打算上山。向东清楚地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疑似的方向,林冲其实没有 方向,他只是选择了流亡,他能做的只是规避追捕。到了这里我们这些读者彻底知道了,林冲这个人哪,他和造反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身上没有半点革命性。这才 逼上梁山

们说,现实主义作品往往都离不开它的批判性,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来审视一下所谓的批判性的话,施耐庵在林冲这个人物的身上几乎完成了批判性的最大 化,——天底下还有比林冲更不想造反的人么?没有了,就是林冲这样的一个怂人,大宋王朝也容不下他,他只能造反,只能到梁山上去,大宋王朝都坏到什 么地步了。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林冲越怂,社会越坏。林冲的怂就是批判性。

到这里我想做一个小结,我们都喜欢文学作品的思想性,我想说的是,思想性这个东西时常靠不住。思想性的传递需要作家的思想,其实更需要作家的艺术才能。没 有艺术才能,一切都是空话。在美学上,说空话有一个专业的名词,叫席勒化,把思想性落实到艺术性上,也有一个专业名词,叫莎士比亚化,这个在座的 都知道。联系到林冲这个人物来说,如果施耐庵只是拍案而起、满腔热诚地安排林冲上梁山,我们说,这就叫席勒化席勒化有一个标志,那就 是这样的作家都可以去组织部。相反,由白虎堂、野猪林、牢城营、草料场、雪、风、石头、逃亡的失败、再到柴进指路,林冲一步一步地、按照小说的内部逻辑、 自己到梁山上去了。这才叫莎士比亚化。在莎士比亚化的进程当中,作家有时候都说不上话。

但写作就是这样,作家的能力越小,他的权力就越大,反过来,他的能力越强,他的权力就越小。

园行当里头有一句话,叫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句话说尽了林冲这个人物形象的复杂性,林冲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却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他出去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不想的,然而,又不得不走。在行动与内心之间,永远存在着一种对抗的、对立的力量。如此巨大的内心张力,没有一个男演 员不害怕。

 

耐庵的小说很实,他依仗的是逻辑。但是,我们一定要知道,小说比逻辑要广阔得多,小说可以是逻辑的,可以是不逻辑的,甚至于,可以是反逻辑的。曹雪芹就是 这样,在许多地方,《红楼梦》就非常反逻辑。因为反逻辑,曹雪芹的描写往往很虚。有时候,你从具体的描写对象上反而看不到作者想表达的真实内容,你要从飞白”——也就是没有写到的地方去看。所谓真事隐去、假语存焉就是这个道理。好,我们还是来谈路,看看曹雪芹老先生在描写的时候是如何 反逻辑的。

如果有人问我,在《红楼梦》里头,哪一组小说人物的关系写得最好,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大拇指献给王熙凤和秦可卿这对组合,她们是出彩中国人。

为一个读者,我想说,就小说的文本而言,王熙凤和贾蓉的妻子秦可卿关系非同一般,如果联系到王熙凤和贾蓉之间的暧昧,王熙凤和秦可卿之间就更非同一般了。 请注意,我的措辞,我并没有说她们的关系非常好,我只是说,她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怎么个非同一般?我们往下说。

小说里头,王熙凤和秦可卿第一次面对面是在第七章里头。这一段写得很棒。看似很平静,一点事情都没有,其实很火爆。在场的总共有五个人,王熙凤、贾宝 玉、贾蓉,尤氏,秦可卿。这五个人之间的关系复杂了:王熙凤和贾蓉之间是黑洞,贾蓉和秦可卿是夫妻,秦可卿是贾宝玉的性启蒙老师,尤氏是贾蓉的母亲,尤氏 是秦可卿的婆婆,尤氏还是王熙凤的嫂子。这么多的关系是很不好写的。一见面,曹雪芹写到: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这句话很怪异,有些空穴来 风。尤氏见到凤姐为什么总是要笑嘲一阵呢?曹雪芹也没有交代,这是一个问题,我们先放在这里。而王熙凤的做派更怪异,她在嫂子面前摆足了架子,高高在 上了,盛气凌人了,她对尤氏和秦可卿说:你们请我来做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供上来,我还有事呢。当然了,这是王熙凤一贯的做派,她在亲人之 间这样说话也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秦可卿要带宝玉去见秦钟,尤氏不知趣了,她借着秦钟挖苦了一番王熙凤,说王熙凤是破落户,要被人笑话的。王熙凤的 回答显然出格了,超出了玩笑的范畴,她当场反唇相讥: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也就罢了。这句话重了,最让人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了,贾蓉刚说了几句阻拦的 话,王熙凤对贾蓉说:凭他(秦钟)什么样儿,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

放你娘的屁了,”“给你一顿好嘴巴,这番话的腔调完全是一个流氓,很无赖,几乎就是骂街。这番话是小题大做的,让我们这些做读者的很摸不着头脑,反过 来,我们这些做读者的自然要形成这样几个问题,第一,王熙凤对贾蓉是肆无忌惮的,她为什么如此肆无忌惮?她的怒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第二,王熙凤是不是真 的愤怒?她对贾蓉到底是严厉的呵斥,还是男女之间特殊的亲昵?这个很不好判断。第三,这才是最关键的,王熙凤当着秦可卿的面对秦可卿的丈夫这样,以王熙凤 的情商,她为什么一点也不顾及一个妻子的具体感受?简单地说,我们反而可以把王熙凤和贾蓉的关系放在一边,首先面对王熙凤和秦可卿的关系,这两个女人之间 到底怎么样?

雪芹厉害。曹雪芹其实已经明白无误的告诉我们了,王熙凤和秦可卿是闺蜜,她们很亲密。我这样说有证据么?有。同样是在第七章,也就是王熙凤和秦可卿第一次 见面前,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的细节,——周瑞家的给王熙凤送宫花去了。王熙凤正和贾琏午睡呢,周瑞家的只能把宫花交给平儿,请注意,平 儿拿了四朵,却拿出了两朵,让彩明送到那边府里,干什么呢?给小蓉大奶奶戴去。这个细节向我们证明了一件事,在平儿的眼里,王熙凤和秦可卿是亲密 的,也许在整个贾府的眼里,她们都是亲密的。一切都是明摆着的。

而,当我们读到第十一章的时候,我们很快又会发现,这个明摆着的关系远不如我们预料的那样简单。这一章也就是《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这一章主要写了王熙凤对病人秦可卿的探望。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如果我们对《红楼梦》有了一个结构性的了解,这个第十一章其实是可以从 小说当中脱离开来的,我们可以把第十一章当成一个精彩的短篇小说来读。生活是多么地复杂,人性是多么地深邃,这一章里头全有。这一章写得好极了。

刚才说了,《水浒》依仗的是逻辑,曹雪芹依仗的却是反逻辑。生活逻辑明明是这样的,曹雪芹偏偏不按照生活逻辑去出牌。因为失去了逻辑,曹雪芹在《红楼梦》 里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飞白。这些飞白构成了一种惊悚的、浩瀚的美,也给我们构成了极大的阅读障碍。就在我演讲之前,我刚刚给北京大学的十 大读书明星颁发了奖品,我注意到,读书最多的同学一年借阅了381本书,在此,我要向这些阅读狂人致敬,你们很了不起。可我也想补充一点,有时候,我们用一年的时间只读一本书,这也挺好。对我来说,《红楼梦》是可以让我读一辈子的书。

到《红楼梦》的第十一章。第十一章是从贾敬的寿辰写起的,也就是一个很大的派对。在小说里头,描写派对永远重要。在我看来,描写派对最好的作家也许要算托 尔斯泰,他是写派对的圣手。在《战争与和平》里头,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头,如果我们把那些派对都删除了,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小说的魅力是失去一半。作为 一个写作者,我想说,派对其实很不好写,场面越大的派对越不好写,这里的头绪多,关系多,很容易流于散漫,很容易支离破碎。但是,如果你写好了,小说内部 的空间一下子就被拓展了,并使小说趋于饱满。

我想说的是,曹雪芹的这个派对写得极其精彩,完全可以和托尔斯泰相媲美。

贾敬做寿,这是宁国府的头等大事,如此重要的一个派对,一个都不能少。孙媳妇秦可卿却没有出席。这是反逻辑的。

可卿原来是病了,所以她没来。当王熙凤知道秦可卿生病之后,说,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很难说为什么,这句 话在我的眼里有些不对劲。对劲不对劲我们先不管,作为秦可卿的闺蜜,以王熙凤的情商,她为什么不问一问秦可卿的病情呢?这是反逻辑的。

蓉出现了,王熙凤也想起来了,她该向贾蓉询问一下秦可卿的病情了,贾蓉的回答很不乐观。如果是依照逻辑的话,曹雪芹这个时候去交代王熙凤的反应才对。然 而,曹雪芹没有交代,相反,却写了王熙凤和太太们的说笑。在王熙凤说了一通笑话之后,曹雪芹写道:一句话说的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这是反逻辑的。

下来是王熙凤对秦可卿的探望,一同前往的有贾宝玉、贾蓉。因为是进了自己的家门,贾蓉当然要让下人给客人到茶,贾蓉说:快到茶来,婶子(王熙凤)和二叔 在上房还未喝茶呢。这句话非常有意思,你想想,爷爷的生日派对上那么多的人,场面如此地庞杂、如此地混乱,贾蓉却能准确的说出婶子”“在上房还未喝 。我想问问大家,贾蓉的注意力都放在哪里了?请注意,此时此刻,他的太太还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呢。贾蓉的注意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婶子,要不然他说不 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一句普通的客套话,它很黑,绝对是从黑洞里冒出来的。这是反逻辑的。

个女人的私房话也许没什么可说的,然而,在两个女人对话的过程中,王熙凤做了一件事,把贾宝玉打发走了,附带着把贾蓉也打发走了。一个女人去看望另一个生 病的女人,却把人家的丈夫打发走,这是符合逻辑还是反逻辑的?作为一个读者,老实说,我不能确定。既然不确定,那我就先把这个问题放下来,这是我放下的第 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尤氏一见到凤姐就要笑嘲一阵,我们把这些问题都放在后面说。

望结束了,因为悲伤,王熙凤眼睛红红的,她离开病人秦可卿。生活常识和生活逻辑告诉我们,一个人去探望一个临死的病人,尤其是闺蜜,在她离开病房之后,她 的心情一定无比地沉痛。好吧,说到这里,小说该怎么写,我想我们都知道了,曹雪芹也许要这样描写王熙凤了: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掏出手绢,好好地哭了一会 儿,心里头也许还会说:我可怜的可卿!”——是的,当着病人的面不好痛哭,你得控制住自己,现在好了,都离开病人了,那你也就别忍着了。然而,对不起 了,我们都不是曹雪芹。王熙凤刚刚离开秦可卿的病床,曹雪芹突然抽风了,这个小说家一下子发起了臆症,几乎就是神经病。他诗兴大发,浓墨重彩,用极其奢华 的语言将园子里美好的景致描绘了一通。突然,笔锋一转,他写到:

凤姐儿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帝啊,这句话实在是太吓人了,它完全不符合一个人正常的心理秩序。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这句话我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在我四十岁之后,有一天夜里,我半躺在 床上再一次读到这句话,我被这句话吓得坐了起来。我必须在此承认,我被那个叫王熙凤的女人吓住了。这个世界上最起码有两个王熙凤,一个是面对着秦可卿的王 熙凤,一个是背对着秦可卿的王熙凤。和林冲一样,王熙凤这个女人使人怕。把我吓着了的,正是那个背对着秦可卿的王熙凤。一步步行来赞赏,这句话可 以让读者的后背发凉,寒飕飕的。它太反逻辑了。

完,就在王熙凤一步步行来赞赏的时候,另一个人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是的,他就是下流坯子贾瑞。写一个色鬼和美女调情,老实说,百分之九十的作家都 会写。但是,我依然要说,把一个色鬼和女人的调情放在这个地方来写,放在这个时候来写,除了曹雪芹,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不敢。刚刚探视了一个临死的病 人,回过头来就调情,这是反逻辑的。

在决定收拾那个下流的色鬼之后,曹雪芹再一次描绘起王熙凤的走路来了,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

你看看,多么轻松,多么潇洒,多么从容。接下来是看戏,上楼,到了这里,曹雪芹第三次写到了王熙凤的步行动态。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

这个动作是多么地妖娆,可以说美不胜收了。

们来看哈,第一次,王熙凤离开秦可卿,她是这么的,一步步行来赞赏,从字面上看,她的心情不错,怡然自得,心里头并没有别人,包括秦可卿。第二 次,王熙凤离开贾瑞,她是这么的,方移步前来,她的心情依然不错,心里头也没有别人,包括贾瑞。第三次,款步提衣上了楼,这一次,凤姐的心 里头有人么?字面上我看不出来,但是,我们往下看。

了楼,看完戏,曹雪芹写了王熙凤在楼上的一个动作,那就是她在楼上往楼下看,同时还说了一句话,爷们都往哪里去了?这句话突兀了,很不着边际。王熙凤 嘴里的爷们是谁?曹雪芹没有写,我们不可能知道。但是,我记得我刚才留下过一个问题,是第二个问题,那就是王熙凤在和秦可卿聊天的时候为什么要把贾蓉 支走?——王熙凤嘴里的爷们是不是贾蓉呢?曹雪芹没有明说。当一个婆子告诉王熙凤爷们吃酒去了之后,王熙凤的一句话就更突兀、更不着边际了。她 说: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这句话很哀怨,作为读者,我能够感受到王熙凤的失望。但她为什么失望,老实说,我们依然是不清晰的。但 是,贾蓉的母亲、秦可卿的婆婆,尤氏,这个时候却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她对王熙凤说:哪里都像你这么正经的人呢。曹雪芹厉害吧,不早不晚,他偏偏在这个 时候安排尤氏出场了,还说了这么一句不着四六的话。这句话特别有意思,它太意味深长了。你们还记得吧,我留下过一个问题,是第一个问题,那就是——尤氏每 一次见到凤姐都要笑嘲一阵,这句话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尤氏哪里是夸凤姐正经?几乎就是指着鼻子说王熙凤不正经。为什么是尤氏来说这句话呢?道 理很简单,和王熙凤暧昧的贾蓉,他不是别人,正是尤氏的儿子。尤氏见到王熙凤那里能有好脸?尤氏知情这个判断可靠不可靠?我们把它作为第三个问题,还 是先放下来。

论是一步步行来赞赏方移步前来,还是款步提衣上楼,我们看到的是这样几点,第一,王熙凤这个女人是贵族,姿态优雅,心很深。她养尊处优,自 我感觉良好。第二,王熙凤这个女人有两个不同的侧面,在公众面前,也就是当面,她的心中装满了所有的人,她对每一个人都是无微不至的;到了私低 下,也就是背面,她的心中空无一人,无论是闺蜜还是和她调情的下流鬼,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她唯一放在心上的,其实只是欲望,她惦记的是便宜,是背地里,是不知道干什么去。这让这个贵妇人的内心稍稍有那么一点点的着急,所以,她要款步提衣上楼。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着急,可是,一点也不 失身份。正如尤氏所说的那样,凤姐是个正经的人,她走路的样子在那里,高贵,优雅,从容,淡定。

话说到这里我突然就不自信了,我很担心同学们站起来质疑我:什么反逻辑?是你想多了,是你解读过度了,是你分析过度了。但是,曹雪芹终究是伟大的,是他的伟大帮助我恢复了自信。曹雪芹用他第十三章帮我证明了一件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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