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陌生的眼睛才能认出它来

——《一滴眼泪换一滴水》课堂学习与对话

 

江苏省江阴市第一中学   陈友宝

 

学习《一滴眼泪换一滴水》，课堂中间出现如下对话：

一位男生：文中观刑的群众与鲁迅笔下的“看客”形象相像，观刑的群众缺乏理智和同情心，自私冷漠，体现了人类的劣根性。

一位女生站起来补充：而且，观刑的群众最后的微笑是虚伪的。

另一位男生，执着的说：最后，观刑的群众的微笑应该是真诚的。因为爱斯梅拉达这样一个形象带来了转变，在最后一刻真诚地打动了所有人。

女生：就是虚伪的，你看小说中多处描写围观者对伽西莫多的哄笑、侮辱。最后的一刹那怎可能就改变？

男生：因为（一时语塞）……

课堂掀起争论，这是我在无锡市第二中学一个班执教的剪影。对于本课的教学，我采取的是：先初读，提出问题；再一起整合问题，组内讨论；组织班级学生讨论，确定主旨发言，并确定一个次序进行发言。当针对作品人物群像——“观刑的群众”进行主旨发言时，课堂上出现了上述的争辩，而这样的争辩既是基于学生初读后归结到的问题，也是基于课堂讨论后而出现的争锋相对的场面。

乍一听，都很认同第一位男生的联想与比较能力，确实，鲁迅笔下的“看客”是麻木冷漠的群体形象，是缺乏民主平等自由思想启蒙的中国社会中的特有现象。而且相对来说，文中观刑的群众在人类的劣根性上似乎更具有普遍的意义。对于鲁迅作品学习的经验明显启发学生产生上述所谓的深度思考。而且这为后面的女生推导她心中认定的结论做了有力的批判。

但是随着第二位男生的执着回答，理解出现分歧，虽然他的发言还相当缺乏或抽象。

怎么解决？对于经典，我觉得每一次的文本阅读，都需要陌生的眼睛而不是过去的经验，如此文本阅读才能还原应有的认识。于是我这样引导：

师：顺着这位女同学所说，我们再读读文中多处描写围观者对伽西莫多的哄笑、侮辱的文字，并说说你的初始看法。

生1：当伽西莫多给拖到刑台顶，被人用绳子和皮条绑在刑台的轮盘上的时候，场内爆发了一阵笑声和喊声；当人家脱掉了他的上衣和衬衣，直到露出胸膛，赤裸的驼背，突起的胸脯，长着许多硬皮和汗毛的肩膀，便爆发出一阵哄笑。人们对身份是罪犯且长相丑陋的伽西莫多进行嘲笑，说明观众没有同情心。

生2：文章说他“邪教的怪物!”“骑扫帚把的家伙!”“做个凄惨的怪笑吧” 。而且，写到“成千种侮辱性的语句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场上处处都有人诅咒他，嘲笑他，向他叫骂，向他投石子”。说明中世纪人们麻木、冷漠。

生3：在伽西莫多发出“给水喝！”后，随即观众引起一阵哄笑。继而，罗班•普斯潘叫喊着，把一块在阴沟里泡过的海绵扔到他脸上；有个妇人把一块石子向他头上扔去说“这是给你在黑夜里用那些倒霉的钟惊醒我们的教训！”一个跛脚使劲拄着拐杖走到他跟前喊道“你还在圣母院塔顶上咒骂我们不？”一个男人把一个破瓦罐向他的胸脯扔去说“我老婆就是因为看见你从她面前走过，才生下了一个两个脑袋的娃娃！” 一个老妇把一块瓦片向他头上扔去，尖声嚷道“我的母猫生下了一只六只脚的小猫！” 面对处在困境的伽西莫多，人们不仅不帮忙，反而无端地迁怒，说明观众不讲道理，也不明伽西莫多何以犯罪。……

师：好，“不讲道理，也不明伽西莫多何以犯罪。”那么我顺着问一下，雨果所描写的那些观众的反应在当时正常吗？请思考再回答。

生3：不正常。不过在当时似乎说不准？但是，……

生4：我觉得他描写的那些观众的反应是非常正常的反应。

师：具体说说。

生5：观众一开始的情绪，如果说是丑的，那是站在常理或公理上讲，但是如果立足在特定时代的主流视角上，任何一个时代的思想都是统治者的思想。如果是罪犯，特定的社会法则就是示众以儆效尤，观众的嘲笑不过分，扔东西羞辱也是那个社会倡导的；如果长得奇丑，人之常情常理未必是同情，恰恰是嘲笑或者鄙夷甚至冷漠，这也是人之初性本恶的所在；如果既是罪犯，又是丑陋之人，观众很可能在某种目的甚至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极尽嘲讽、迁怒、羞辱等。试想想，前段时间，有人跳楼，竟然出现围观众相，或手持饭盒等待，或站好角度拍照，或刺激对方情绪……就是没有积极施救的。又如流行的网曝，其实比网曝更厉害的是网暴。各种信息的浮现，于当事人是暴增的压力，对网曝者而言是猎奇心、嗜血欲一一以舔舐他人苦痛为业为生；公心下是私念，冠冕里是齷龊。合法中有失德，褒贬下是狂欢。所以，我觉得他描写的那些观众的反应是非常正常的反应。

生6：那又如何理解文章最后：观众也都被感动了，大家拍着手喊道：“好极了，好极了！”不仅突然，而且前后反差大。

生7：我觉得作者描写的观众激动的反应同样是非常正常的反应。人性深处，都会为丑而举拳为美而点赞。正常，如果前面的嘲讽扔石子的言语行为表现不能说明观众本身是丑的，何况观众并不明白加西莫多被示众鞭刑的原因，所谓听从政权统治者要惩治“社会犯人”而已；这里的赞美也未必就是强调他们是美的，丑恶被唤醒，符合西方的救赎观。

师追问：那么，雨果在刻画观众这些人的时候，存在着美与丑的倾向性吗？

生：好像没有。

师：假如最后，观众仍是无动于衷呢？

生：那才真是丑的。像前面同学提到的围观自杀。

师：观众一开始的情绪如果是嘲笑羞辱式的，到最后变得感动激动，本都是正常的反应，嘲讽本是无罪的，因为这是基于人的乃至时代的价值观。但当这个变化过程被作者呈现后，我们会觉得这个过程是美丽的，虽然对于前后的情绪，我们是无法给出美与丑的评判的。假如观众始终无动于衷呢？那么才是丑的。判断美丑不是看观众具体时刻的状态与反应，而是看是否存在着转变与超越。美是一种超越。进一步说，观众之所以发生了转变，不只是被喂水的行为感动，也是看到所谓丑八怪流下了眼泪，在他们的眼里一个“不为人不像人”的人有了人的情绪波动，观众也被这个感动了。这两层的美，在作者笔下是时代美与人性美的开掘或发现。雨果的伟大，正在于在刻画观众这些人的时候，没有心证，没有预先带着着美与丑的倾向性去刻画笔下的人物，包括爱丝梅拉尔达、伽西莫多，乃至克洛德。

师：看过整本《巴黎圣母院》吗？

生：……

师：建议去阅读《巴黎圣母院》。如果我们再做一点梳理的话，你会发现，选文《一滴眼泪换一滴水》选段，带有转折点意义：对于爱丝梅拉尔达、伽西莫多，乃至克洛德的刻画也是如此；对于观众的刻画同样如此，在后面的情节发展变化中，我们的“观众”将从不明就里的被蒙蔽走到积极营救积极抗争的觉醒中，这或许是时代的旋律为作者所捕捉，或许也是作者对自己正经历的时代的希望，从而以此期待呼唤法兰西社会能有新的变化。

最后的建议，是对同学进行思辨阅读的暗示。课后，我又以两个话题延续对这一话题的阅读与思辨。1.假如伽西莫多最后没有哭，观众、美女的反应会怎样？2.假如美女上前喂水被阻止了，这时候又会有什么变化？

认识本文的时代美和人性美的还需要深度的自主性学习与研究。为此，课后我与我的学生进一步梳理对中世纪的再认识，完整阅读《巴黎圣母院》，引导同学用陌生的眼睛去阅读经典，对各种给出的界定与诠释进行合理思辨，进而我们得出：

一方面，质疑既定的文学史论观。在历史研究与发现上，一个被历史学家普遍接受的说法是“中世纪是黑暗时代”。“中世纪黑暗时代”这一术语最初为十四世意大利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学者彼特拉克所提出，他周游欧洲，重新发掘和出版经典的拉丁和希腊著作，志在重新恢复源本罗马古典的拉丁语言、艺术和文化，进而提出对自公元四一零年罗马沦陷以来的变化与所发生的，认为不值得研究。受其影响，以“黑暗时期”看待中世纪，进而形成许多现代的负面观念；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对中世纪的认识更来自于17﹑18世纪启蒙运动中的康德和伏尔泰的作品中。

欧洲中世纪真的是黑暗世纪吗？直至19世纪初，浪漫主义运动转变了这种对“黑暗的时期”负面一边倒认识的趋势。浪漫主义运动后的19世纪下半叶，考古学又取得了很大的进展。20世纪中叶以后，在英语国家中的专业学者文献里，“黑暗时期”这个词渐渐地消失。查理·哈斯金写道：“历史的连续性排除了中世纪与文艺复兴这两个紧接着的历史时期之间有巨大差别的可能性，现代研究表明，中世纪不是曾经被认为的那么黑，也不是那么停滞；文艺复兴不是那么亮丽，也不是那么突然。” (中世纪简介,转自维基百科）这一些认识已经得到文学史者和历史研究者的双重肯定。但是在既有的语文阅读参考中还没有改变。

另一方面，深度认识作者的创作主旨。反映在作家的创作追求上，作者雨果恰恰是法国浪漫主义运动的领袖，《巴黎圣母院》写于十八世纪初期，雨果在不遗余力地批判黑暗的社会以及丑恶的人性的同时，同样也唱出了一曲社会美、人性美的赞歌。雨果不仅在揭露、批判和思考，同时他也在憧憬和希望。“浪漫主义巨匠出手写小说，与英国小说家，历史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奠基人司各脱的路子便有所不同，更多一点华采，几分恢宏，人物的真、善、美和假、恶、丑皆被放大了若干倍”①。

带着陌生的眼光去读，雨果没有苛责那些在嘲讽丑八怪的观众。站在价值观上，嘲讽是无罪的，每个人都是基于自己的价值观、知识背景、理性程度而对外界的人或事作出判断，这本身无可非议。雨果也没有刻意把喂水之行定义成美好，他侧重的是观众、克洛德、“丑八怪”等在美女善举前后的一系列的情绪变化与心理状态的变化。从哲学上讲，美是一种超越，这种超越在这篇文章来说就是变化——每种角色心理状态的变化。从创作意图看，文学是一种眺望。雨果用这样的作品不仅在于揭露，更在于他的反封建反教会的民主精神和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思想。从现实意义看，作品虽然是以中世纪的巴黎作为背景，但是它与19世纪30年代法国人民的生活与斗争紧密相连，整部作品弥漫着浓郁的时代气息。少年雨果一直在崇信君主政体，受着天主教的家庭教师和母亲的多重影响，他的政治立场和文艺观都是保守的。而到了30年代，随着国内反查理第十的斗争和国际上争取独立解放的革命浪潮对神圣同盟的冲击，青年雨果的政治和文艺思想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开始用理论文章和创作实践向古典主义进行斗争，他的作品充满了强烈的反封建反教会的精神和对人民群众的赞颂。站在过去眺望远方，不啻是站在远方发现过去。

约翰．奈斯比特说：“我们为什么要谈论黑暗面，做这事的人已经够多了。”②《巴黎圣母院》的“浪漫”正在于引导我们从黑暗面看到社会的力量与光明，作品被一种天性的乐观情绪鼓舞着；作者的智力在于试图传递的美的跃进，因为，时代的美与人性的美才是推动世界前进的重要动力之一。对于当时的法国大革命而言，群众的力量被歌咏，意义莫过于此。作者将人物的真、善、美和假、恶、丑皆放大若干倍，从对比中从变化中看出时代激进中观众的成长、伽西莫多的蜕变，或许这才是作者的本意所在。正如威尔•杜兰所说：“文明就像是一条有河岸的河流。河流中流淌的鲜血是人们相互残杀、偷窃、奋斗的结果，这些通常就是历史学家们所记录的内容。而他们没有注意的是，在河岸上，人们建立家园，相亲相爱，养育子女，歌唱，谱写诗歌，创作雕塑。——甚至还织围脖” ③。作为浪漫主义者，雨果让我们看到黑暗，但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同时也让我们看到所谓的黑暗时代的另一面，这是浪漫主义运动的认识逻辑，是作者藏于心中的眺望，也是我们用一双属于自己的陌生的眼睛去阅读所致。

犹记得当时下课后，一位前来听课的资深老师对这样的上法既赞赏，又担心。其实，课文学习与理解，不论老师，还是学生，只有陌生的眼睛才能认出它来。

 

 

重要参考文献：

①  《巴黎圣母院》维克多·雨果著，《巴黎圣母院•译序》；译者  施康强 、 张新木；译林出版社，2010年6月第1版，2010年6月第1次印刷

②    转引自《中国纪事》许知远著，《中国纪事之一个乐观主义者》，2007年7月，海南出版社

③  《世界文明史》）威尔·杜兰 著 东方出版社 1998年9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