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中“辫子”意象初探
——读《呐喊》有感
一、“辫子”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的地位
古人认为,头发是人身体最接近上天的部分,是灵魂的所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在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封建传统伦理道德和社会规范中,孝是衡量人品格的重要标准,头发则被认为是孝的标志。因此,统治者常将头发剃去的髡刑作为对罪犯的惩罚。各朝代的发式仅是人们之间的约定俗成,自清入关推行“剃发令”,辫子便有了政治意义。“满族统治者推行‘薙发垂辫’和‘薙发易服’的过程,就是一个避免本民族被汉族同化,强化本族成员自我意识的过程,也是迫使其他民族向满族认同,从心理上征服各民族的过程。”清朝政府用血逐渐将汉民族精神同化: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到了近代社会,太平天国运动用蓄发作为抗争清政府的手段,维新变法倡导国民剪辫,辛亥革命才有了剪辫的行动。一条辫子扯出了近代中国人民的血泪史和辛酸史。
二、鲁迅小说视野中的“辫子”意象
鲁迅曾多次提及“辫子”,这在《呐喊》集中体现在:《头发的故事》、《风波》、《阿Q正传》。本节按照小说主人公分为知识分子和农民群众两类阐释。
(一)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辫子”的烦恼是浸透着鲁迅深刻的生命体验的。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感受到辫子带来的耻辱,因此成为江南班里第一个剪辫明志的。在故乡他在人们的鉴赏和不屑中毅然决定不戴假辫。这些经验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材料。在小说里,知识分子可分两类:一是进步知识分子N先生,一是浸润着传统思想的假洋鬼子。
《头发的故事》讲述N先生在双十节以“辫子”为线索对辛亥革命进行了评价和反思。关于这篇小说,鲁迅曾说:“我才知道虽然已是民国九年,而有些人之嫉视剪发的女子,竟和清朝末年之嫉视剪发的男子相同……于是乎‘感慨系之矣’了,随口呻吟了一篇《头发的故事》。” 小说借N先生总结了民国建立后生活发生的变化:剃发的N先生再也不会被笑骂,这于他精神是轻松的。但却陷入另一个精神危机:这好处也是不彻底的,剪发的女人考不进学校或被学校除名,只能留发嫁为人妇,流血的革命竟悲哀的没涉及到女子剪发的解放。由此,鲁迅提出了对发动革命建立民国的质疑。
《阿Q正传》中的假洋鬼子是留学生,他的辫子是在酒醉后被人给剪去的,他的家庭显然不能接受:母亲大哭了十几场,老婆跳了三回井。假洋鬼子借剪辫在革命中逐渐变成假“革命者”,最终成为未庄的统治者。假洋鬼子得此称呼,不仅因他没有辫子,还因他带着假辫。周作人回忆:“在上海有专做假辫子的这一种行业……鲁迅于癸卯年秋回家一趟,那时就在上海买了一条假辫” 在小说中,假洋鬼子在未庄的生活实际上就是鲁迅本人在那段时期的生活。
(二)农民群众
鲁迅虽出身官宦,但随着祖父周福清卷入科场舞弊案后家族开始败落。少年鲁迅跟母亲回皇甫庄接触了底层的人民:他同情出卖劳力的农民和盐工,悲愤被抢亲妇女和被溺水婴孩的遭遇。在这里,他褪去了幼稚,深感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因此农民形象的刻画是鲁迅最用心的着眼点。在这些小说里,他刻画了七斤和阿Q的形象。
《风波》里七斤在上城时被迫给革命军剪去辫子,后来张勋复辟,遗老赵七爷为报七斤骂他是“贱胎”之仇,到他家假意关心恐吓。这场风波给七斤全家带来了恐慌,但又在复辟失败中恢复平静。人们根本不关心张勋复辟给社会带来的影响,仅从个人的私怨出发,有人为个人命运担忧,有人暗自庆幸报复。
《阿Q正传》中阿Q、王胡和小D的辫子是奴隶地位的象征。阿Q和人打架,总被人揪住辫子,然后把脑袋向墙壁上碰响头。此处辫子成了人和人之间相互欺压的工具。 “而且还切于实用:打架的时候可以拔住,挣脱极难;捉人的时候可以拉着,省得绳索,要是被捉的人多呢?只要捏住辫梢头,一个人就可以牵一大串。”(《病后杂谈之余》)封建社会把人看做牛马一样,是奴隶,没有主见和自由。
三、鲁迅蕴寓在“辫子”意象背后的文化内涵
“‘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鲁迅留学期间深感辫子给自己带来的耻辱,于是毅然决定剃辫明志,但回故乡受到了异样的眼光,这给他从辫子角度去审视中国国民的民族性提供了灵感。本节从鲁迅蕴寓在“辫子”中的情感来探析他对社会的思考。
(一)被启蒙者即人民群众
鲁迅通过“辫子”揭露了国民的劣根性,首先,麻木健忘。无论是“扬州十日”、“嘉定屠城”的反抗,还是在辛亥革命时的反抗,人民不是为了血腥的屠杀和强迫的委屈,而是为了守住辫子。“这辫子,是砍了无数人头,这才种定了的。时间长了,人们也就渐渐忘却了这段血史,反以为全留乃是‘长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须这样剃一点,留一点,才可以算是一个‘正经人’!”辫子是通过血的历史种上去的,人们在历史的变迁中逐渐遗忘。当革命党人要将这象征奴隶的辫子帮他们剪去时,他们奋起反抗。即使将生理上的辫子剪去,也剪不去他们心里的辫子。
其次,盲目排外。无论是对待新事物还是外来的,愚昧的封建思想使人民一味排外。这样不仅没抗击到外国,反而有利的维护了封建伦理道德和封建制度。N先生和假洋鬼子剪了头发,穿了洋服,人民群众没看到进步的趋势,反而觉得是卖国或犯罪。他们不仅排斥新事物,而且反感生活中的变化。阿Q在进过县城以后,自负的鄙视城里人将长凳叫做条凳,油煎大鱼头上城里人将半寸长的葱叶换成了葱丝。
再次,随波逐流。他们是没有主见的,听闻革命党来时,阿Q、小D、赵七爷之流将辫子盘起;听闻皇帝做龙庭便将辫子拖在脑后。这不仅显示环境多变给人民带来不安,更表现他们在乱世中求得苟安的随波逐流。
第四,欺辱弱小。“被动忍耐自身痛苦的人,对别人的痛苦也会感到冷漠;主动适应封建等级制度和封建等级观念的人,对更弱者同样会表现出残酷的侵凌。” 鉴赏别人的痛苦,从而实现对自身苦难的转移。当赵七爷恐吓七斤失去辫子时,人们庆幸自身免难,围观判断七斤将要遭受灾祸。同为弱者,他们也会将苦难转嫁,以期获得心理平衡。阿Q受到假洋鬼子和赵太爷的欺辱,却将难堪转为对小尼姑的调戏和对小D的轻视。七斤在赵七爷的恐吓和七斤嫂的辱骂中将女儿作为发泄愤怒的对象,一巴掌打倒六斤。鲁迅批判封建礼教和伦理道德对人本能的压制,并让人在潜意识里承认它的合法性,这无疑给人们心里加了条辫子。
第五,因循守旧。 “在《头发的故事》里活跃着的也是鲁迅的社会思想和社会伦理道德的进化发展观念,人的服饰、习俗的可变与不可变,反映了人的思想、爱好、审美观念之可变与不可变,前者是外部的、形式的、非本质的变化,后者是内部的、内容的、本质性的变化。” 在人们心中,剪掉辫子无异于打倒礼教,这是他们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不能接受没有辫子的人,无论是留学归国的学生, 还是被强迫剪辫的农民。随着民国的建立, 男子剪辫稀松平常, 他们便将不满转移到女子的剪发。
因此, 鲁迅小说中就出现了一个相关联的意象:手杖。假洋鬼子用手杖打压那些反抗地主阶级统治的反抗者。而N先生的手杖则带有鲁迅先生的主观情感, 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 对那些麻木不堪的国人的痛打。
(二)启蒙者即革命者
革命者在政治革命后陷入了惶惑, 他们找不到出路, 民国显然不是他们之前设想的样子。在革命队伍里人的目的并不相同, 有些人是想帮人们摆脱被压迫的政治地位, 并没有对革命的前途思考清楚, 有些反清只是想恢复汉人的统治。
革命者通过暴力获取胜利, 但却没有在精神上解放人民。他们和民众之间有着很深的思想隔膜:被解放者不能理解革命者的思想。西方的革命是在社会经济和思想发展到一定阶段应运而生的, 而中国的革命始终在摸索着前进。觉醒的知识分子是少数的。革命者没有和人民群众的思想在同一个层次上, 他们不能相互理解。
正是人们消极适应环境才使鲁迅从“辫子”角度抓住人们的共性特征进行解读:一个国家的出路不仅在于进步的人群, 更在于广大的人民群众。他们的任务不仅要推倒旧的社会制度, 还要将心中的旧思想彻底清除。他们对自身的悲苦命运缺乏个人意识, 落入苦难而不自知, 对此, 鲁迅怀着对人民的关怀, 不断斗争为他们争取做“人”的资格。